晚潮在游埠,我想做一个老茶客

□桑洛

一条河,水静流深。

清澈流畅的血脉,记载着久远的历史,濯洗岁月的流沙,充满生命欢愉和人间的烟火。

有了河,就有了船,有了埠头,就有了这里的茶市。

傅家爷爷,每天早上四点多,将白色的腰巾,在腰上绕了两圈,就步行去游埠喝早茶,这个习惯从他正式作为家里的主劳动力就开始了。兰溪的茶市,与别的地方有点不同。早茶真正是早,每天四五点钟就开始了,茶基本是当地的绿茶,茶客是附近的村民,以及南来北往的船客。

天才蒙蒙亮,傅家爷爷到了茶室,有好多老朋友已经喝上了。他端起店家泡的新茶,和几个朋友聊聊最近的航运,时事,市井,以及农家的杂事。

每一天,这些走南闯北的朋友,在这个茶市里,沟通交流着各种信息。喝茶的都是大老爷们,都是家中主事的人。

这天,他听到常跑上海的姜哥和他聊了一些沪上的见闻,想想也应该让自己的儿子跟船跑跑外面的世界了。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只酥饼,一层层地剥下来,一小块一小块往嘴里送。明前的春茶,沁着山野的清香,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走南闯北的岁月。

那时候啊,兰溪的河运,比现在可是繁华很多很多啊,江上的船啊,挤都挤不下!老人家心里叹道。

天慢慢透亮了。茶室的人陆续起身,准备工作。有人去街外的市场买菜回家,有人直接在埠头上船劳动,有人在老街上打开一片片的店门开始做生意。

傅爷爷解开层层的手帕,取出了六分钱放在桌上,站起来往外走。站在街口,想了想,又掏出几分钱,买了点花生和瓜子。他解下白腰巾,将两头绑实,花生和瓜子就放在了毛巾里。他想到回到家将花生和瓜子抓起来分给孙子孙女,这群孩子高兴的情景,整张脸就绽开了花。

他用手抓一点点,放到孩子的手上。小手,就满满的。小脸,就满满的。

满满的快乐。

带着茶香的快乐。

客歇,茶香。

兰江是婉约江南一曲豪迈的词。在春风斜照的太平溪上,长龙卧波的永济、永福、永安等五座桥,又如矫健的五马归槽,高高地耸起江南水乡的脊梁,在江水一波三叹,大江东去之中,绵长着最逶迤最宏伟的水乡传奇。

水通南国三千里。傅家爷爷们的记忆,还鲜活地存在于那一辈人的脑海里。缠绵悲凉的大江东去的轰鸣,在耳畔蓦然响起。千帆远影,已经成了过去与历史。

逝者如斯夫。

万水千山,得得来。

漫步在游埠的老街,突然想起贯休高僧的诗——“常思红石子,独自住山椒。窗外猩猩语,炉中姹姹娇。”

被称为“得得和尚”的贯休,在写这首诗的时候,看到室内炉火熊熊燃烧,茶壶在沸腾的情景,肯定是思念家乡兰溪游埠的早茶吧!

在江南水乡,至今还有古风的早茶,可以让人念不忘。

《全唐诗》中记载贯休存诗十二卷,共计首,数量之多仅次于齐己,是有名的“诗僧”,同时他也是一位草书的书法高手,画罗汉传奇的人物。他的祖地在这——兰溪游埠。在这里,他七岁入寺修佛,十六岁开始云游神州。一生之中,写下很多关于兰溪的诗。成名之后,不忘家乡,数度回兰溪故里。

“柳岸花堤夕照红,风清襟袖辔璁珑。行人莫讶频回首,家在凝岚一点中。”让高僧频频回首的,有家乡,还有家乡的茶香。

繁荣与衰落的故事一直在上演,不变的是这里的早茶。在这青砖黛瓦的江南小镇,在江南春雨的滋润下,茶香在一词词一阕阕古诗的禅境中,迎风诵吟江南水乡的婉约与辽阔。

数千繁华。

很多古街,都已经日渐凋零,仅剩些风烛残年的老人和残垣断壁。游埠的老街,一股茶香守住了千年的繁华。

我曾数度探访游埠。在清晨的热闹中随着人流在老街飘荡,喝点粗茶,吃点美食。也喜在某个静寂的下午,某个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刻,在行知学院上完课后,悠悠地开着车,过来随意地走走,在桥上坐坐。

最美清晨的老街,阳光打落岁月斑驳,古街飘起柳絮的韵脚,起承转合成茶市嘹亮的烟火。

我把自己藏一群早茶客之中,看茶香葳蕤着生命,看着一腔热情的一个个大锅,燃烧着小吃的清香,在古镇的天空丝丝绕绕,飘摇。

领悟曾经这条雄奇的河道,延动着怎样神奇历史痕迹。如今,茶市的喧哗熨贴着峥嵘岁月,这个小镇最精髓的一切,都在忠诚地延续。

在晨风中,人流如潮水一般,从四处前来,又散去。伫立,凝眸。阳光和食物的温热中飘动着心绪。比忧愁还长,是我的惊叹——神奇的东方树叶飘香不是神奇,我惊叹的是江南一隅水乡中,早上四五点钟的茶市,以另一种方式传承着水乡精神。

曾经在广州工作生活很多年。广州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早茶和夜茶。我喜欢广州早茶夜茶那闲适的氛围与美食。相比较广州的茶市,江南的茶市来得更务实,更简单。本地的人都是四五点钟就起来喝茶,喝茶是为了信息的沟通交流,等到天亮的时候,辛勤的兰溪人就已经回到了工作岗位。早些年的时候,兰溪的茶市,没有茶点,后面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才增加了兰溪本地的小吃,鸡子馃,油条大饼,豆腐汤圆等等小吃。

岭南的茶市,是色香味的盛宴,是慢悠的舞曲。兰溪的茶市,是江南清香的龙井,是农闲的闲情偶记。

在拥挤的小巷里,捧一杯茶香,阳光柔柔地把世界照亮。

我在人群中,用心地听一种声音,听到远处有船浆划破水面,轻轻地在埠头靠岸,鹧鸪划过天空的翠鸣,漫山花香盛开的絮语,米酒砸嘴的清香,烂漫天真无邪茶叶在茶杯里翻滚。

美食挑动的欲望,一阵高过一阵。在这个小街小巷收藏的记忆此起彼伏,那些岁月包浆的物件,在沿街的店面,琳琅满目地挂满了记忆。

晾晒。

在游埠,我只想做个傅爷爷一样的老茶客,在清晨四五点钟的辰光,和很多乡亲一起喝点茶,聊聊家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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